马克思韦伯在1919年的一次演讲中说:“我们这个时代,因为他所独有的理性化和理智化,最主要的是因为世界已被袪魅,它的命运便是,那些终极的、最高贵的价值,已从公共生活中销声匿迹。”

马克思韦伯这位深刻理解科学理性力量的思想家却站出来告诫人们对于有些问题,甚至是极为重要的问题,科学无能为力。

袪魅 Entzauberung der Welt

马克思·韦伯所说的“世界的袪魅”是指随着现代化的进程,尤其是科学理性和技术的进步,传统的神秘感、宗教信仰和超自然的力量逐渐消解,取而代之的是理性化、系统化和机械化的世界观。简单来说,就是随着现代社会的理性化和世俗化,世界逐渐失去了神秘感和奇迹感,变得更为理性和可预测。

魅惑的古代世界

无论在哪个文明中,古人都相信有各种神仙、鬼怪、精灵,不仅人类有灵魂,万物皆有灵。古希腊有神灵,中国有各类神仙,日本和印度也有各自的神灵。世界万象背后,都隐匿着神秘的力量。

这是不是迷信呢?是的,但从根本上来说,为什么会有这种现象呢?在一个充满神灵的世界里,对那个时代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它意味着人类与世界之间能够建立某种联系,甚至进行互动与沟通。神灵无处不在,仿佛世界的每个角落都藏着解决人类问题的办法。就像每年高考前,许多家长和考生会去孔庙祈福,求一个好成绩;不少长途司机也会在车里挂上平安符,祈愿一路顺风;还有那些久未怀孕的夫妻,会去求送子观音。这些做法或许并没有实际的效果,但至少能给人一种希望,让人心里踏实一些。

这些冥冥之中的神秘事物,构成了古代精神生活的核心,让人类与整个世界紧密相连,形成一个有序的整体。古人从这种秩序中寻找生存的意义,并获得所谓“安身立命”的依据。在这个意义上,古人是“嵌入”于这个世界整体中的。

在中世纪,宗教深刻影响了人们的世界观,许多自然现象和社会事件都被视为神的旨意或超自然力量的体现。例如,天灾被看作是神的惩罚,疾病可能是神灵的警示。然而,随着科学革命的到来(如哥白尼的日心说、牛顿的引力定律等),人们开始揭示自然现象背后的规律,宗教的解释逐渐被科学的理性所取代,世界不再充满神秘与奇迹。

对于人类的精神世界,这会带来什么后果呢?

古代社会中无处不在的意义感已经逐渐消失,人类与世界的联系和沟通也因此变得愈加疏远。 例如,现代人如果面临失业的困境,可能会尽全力投递简历、参加面试,但即使付出了所有努力,结果也可能依旧无法如愿。人们在网上不断转发所谓可以“接好运”的内容来进行祈求,虽然他自己也明白求神拜佛并不能改变什么。例子显示,人类已经找不到能够寄托生命意义的途径了。

随着现代社会的到来,一场深刻的精神变革悄然发生。古代世界那种迷雾般的神秘魅力,在现代理性化的“清晨”中被逐渐驱散。整个世界变得愈加理性化,人们不仅看清了事物的表面,更深入理解了其本质,曾经的神秘感也随之褪去。现代人回望古代世界时,常常会有一种如同“大梦初醒”的感觉,这正是所谓的 “世界的祛魅”

韦伯所揭示的“祛魅”并没有带有好坏的价值判断,它仅仅是对现实的一种描述。

一方面,这种“梦醒时分”的祛魅,对于许多人来说,带来了深刻的精神“荒凉”,伴随着迷茫与失落。信仰曾经拥有的神秘感与依托,随着现代理性化的推进逐渐消失,而理性主义的科学却无法为生命的意义提供新的根本依据。另一方面,世界的祛魅正是现代社会的真实面貌,无论我们是否准备好接受,它都在无时无刻地展现。无论我们对这一变革感到欣喜还是失落,这正是我们所处的现代性境遇。

为什么理性主义的科学无法为生命的意义提供根本依据?

理性主义的科学主要关注“如何”而非“为什么”,它研究自然规律、因果关系和技术解决方案,而不涉及生命的终极目的或意义。科学可以解释生命如何诞生、如何进化,但无法回答“生命为何存在”这一哲学性问题。科学描述的是客观事实,而不是价值观,它只能提供关于自然界“如何运作”的理解,但并不关心宇宙或生命的最终目的。

生命的意义往往是主观的、个性化的,受到个人、文化和宗教背景的影响。科学侧重普遍规律,而哲学、宗教和艺术则通过深刻的反思、道德判断和精神追求来探讨这些问题。科学与这些领域的探索不同,它无法为个体的生命经验提供普遍的意义指导。

现代社会的理性局限

在祛魅之后的世界中,理性的作用变得愈加工具化。所谓“工具理性”,指的就是通过实践的方式来确认工具(手段)的有效性,从而追求事物的最大效益,为某种具体的功利目标服务。工具理性是一种通过精确计算功利来最有效地实现目标的理性,它代表了一种以工具崇拜和技术主义为核心的生存价值观。

理性最典型的功能就是推理和计算。然而,由于价值和意义无法像工具那样被推理和计算,关于它们的判断就变得充满了主观选择性。

诸神之争 Streit der Götter

韦伯在揭示“祛魅”现象之后,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梦醒之后,尽管科学让我们摆脱了古代神秘的迷惑,但现代人该如何重建终极价值与生命意义?在一个去除神秘色彩的世界里,美的存在如何避免沦为冰冷的荒凉?科学与理性究竟能为我们提供什么样的指引和慰藉?

韦伯的第一个重要命题——“祛魅”,揭示了从古代到现代的一个重大观念转变。过去,人们相信万物皆有灵,认为冥冥之中存在一些难以言说的神秘力量,这些力量构成了宇宙的整体秩序。而现代科学理性则驱散了这种神秘的氛围,使人们逐渐认识到,世界是物质的,且可以通过科学理性进行理解。因此,科学理性成为了现代社会的主导思想。

然而,这一转变也带来了一个深刻的问题,也正是韦伯的第二个重要命题——“诸神之争”。这里的“诸神”并非指古代的神灵,而是指人们信奉的各种价值观。“诸神之争”形象地比喻了不同价值观之间的冲突。在现代社会中,随着各种价值观的兴起,这种冲突有些像古人信奉的神灵之间的战争——每种价值观都争夺着“最终的真理”,而这种冲突正是现代社会的一大特征。

科学理性发挥作用的领域主要是在事实判断上,而“诸神之争”的战场则位于这个领域之外。

在事实判断上,我们易于达成一致,因为客观现实是明确的——是即是,非即非。例如,水果甜不甜,一尝便知;某个博物馆在哪里,去过一次便清楚。这些都可以通过直接经验和验证来确认。现代科学也建立了成熟的事实检验体系:借助科学仪器、实验和学术审核等手段,我们可以精准地验证事实,任何事实都能通过现实加以证实。在事实领域,科学理性使我们能够获得较高的确定性。

然而,价值判断则截然不同。它不仅涉及对好坏、对错、优劣的区分,还依赖一套标准来进行判断。在古代,人们信奉世界存在某种统一的秩序,尽管这个秩序无法言说,但大家共同认同某种基本观念,似乎终极的答案是可以存在的。然而,在“祛魅”后的现代世界,我们认识到,物质世界仅仅是物质世界,终极答案的神秘性不复存在。

事实判断之所以具有确定性,是因为它基于公认的判断标准——即客观现实。而价值判断则缺乏统一标准,或者说,并没有公认的“章程”。我们无法确定哪一种价值观是唯一正确的,终极答案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数个不确定的选项。因此,我们进入了一个价值多元化的困境。

价值多元化为我们提供了广阔的选择空间,赋予个人更多的自由。中世纪的欧洲,不信教可能意味着极大的危险;而今天,我们可以自由选择是否信仰。然而,尽管选择增多,价值多元化也带来了困惑和迷茫。人类始终在寻求意义,但在无数选择面前,如何找到一个有意义的方向,已成为现代人迫切需要应对的问题。

人是悬挂在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的动物。——马克思·韦伯

在价值多元化的境遇中,我们似乎拥有了更多选择:可以选择A,也可以选择B。然而,没人能断言A或B是最好的。生活中,各种人生选择层出不穷:有人追逐名利,有人及时行乐,有人随遇而安……每种选择都有其合理性,但都缺乏公认的共同标准。

科学理性打破了传统的价值规范,却未能建立新的价值标准,因此无法为人们提供生命意义的指南。因为生命意义本质上是一个价值问题。正如托尔斯泰所言,科学与意义无关,对于我们最根本的问题——我们应做什么?我们应如何生活?科学本身无法给出答案。缺乏终极价值标准的现状导致了一种价值真空。在这种状态下,尽管表面上我们可以自由选择,但这种选择往往是人云亦云或任意武断的,缺乏坚实的依据。这种空虚与不确定性,使得现代人容易陷入焦虑和无意义感的困扰。

那么我们有没有办法来寻求共识,弥合这些分歧呢?

韦伯的看法是:分歧的根本原因如此深刻,许多冲突是无法化解的,这就是韦伯说的诸神之间无穷无尽的斗争,对待生活的各种可能的终极态度是互不相容的,因此他们之间的争斗也是不会有结论的。

一个充满价值纷争的世界,一个多元论的世界,没有最终的裁决。

理解了多元价值冲突的困境,对我们有什么用呢?

面对自己和身边发生的激烈争论时,我们可以变得更加平和与从容,而不是急躁和焦虑。我们不再急于指责别人不可理喻,而是学会理解和接纳每个人背后的立场和观点。对话和沟通总是有益的,尽管并非每次都能达成共识。我们会发现,总有一些时刻是无法沟通的,某些分歧也无法轻易化解。这种冲突,往往来自于深层次的价值观差异,而这些差异并不容易被理性讨论所弥合。

韦伯给我们的启示在于,我们可以学会坦然面对这种困境,并与它共存。这并不是放弃思考或妥协,而是意识到人类的多元性是不可避免的,接受这种差异是一种成熟的智慧。在面对无法调和的分歧时,我们不必感到沮丧或愤怒,而应理解这是现代社会的常态。每个人的信仰、背景、经历和选择都会塑造他们的价值观,而这些价值观在某些时候是根本无法调和的。理性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情感与信仰的差异往往让人们无法完全认同彼此。

这种接受和宽容,不仅是面对外部世界的理智态度,也是内心的一种成熟。智性成熟的标志,恰恰是在这种无法避免的冲突中保持冷静和理性,既不失去自我,也不急于改变他人,而是学会在多元化的世界中找到自己的立足点。

现代的铁笼 Eisenkäfig der Moderne

“现代的牢笼”是马克斯·韦伯对现代社会的批判性概念,尤其是在他的著作《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提出。它指的是现代社会的理性化、官僚化和制度化带来的束缚,人在这种社会中越来越失去个人自由和选择,变得如同“被困在铁笼中”一样。韦伯认为,随着现代社会向理性化和效率化的方向发展,个人的自由、创造力和人性逐渐被剥夺,生活和工作被各类规则、程序和制度所规范和束缚。

现代社会与古代社会最根本的区别在于,现代社会进入了理性化的时代。

工业革命带来了技术的飞速发展,人类开始依靠技术手段来改变世界,从机械化生产到计算机技术的应用,使得许多原本依赖神秘或自然力量的传统领域变得机械化、理性化。比如,原本依赖风力、水力的传统工艺,如今被机械化、自动化生产所取代,世界的运作方式变得更为精确和可控制。

工具理性的不断扩张,塑造了现代社会一种无处不在的文化观念。在这个观念中,我们高度重视理性和计算,追求无休止的高效率。韦伯认为,这种理性化的趋势带来了一个深刻的后果——社会制度的官僚化。这种现象不仅存在于政府部门,也渗透到了社会的各个领域,包括学校、军队、公司等,官僚制的组织形式在各个层面都占据了主导地位。

最典型的体现是行政管理系统,尤其是在政府公务员体制中,官僚制的结构尤为显著。无论是政府还是其他需要管理的领域,成熟的管理体制几乎都采用了官僚制。它的核心特点是严密的上下级关系、明确的职能分工,每个职位都被赋予了严格的任务清单,个体的行为受制于既定的流程和规定。

  • 工作中的官僚化:在现代企业和政府部门,员工往往必须遵循严格的工作流程和标准化的操作程序,无法自由调整工作方式或内容。职位晋升、绩效评估、任务分配等都受到预设规则的严格控制,个体的自由意志和创造性因此被压抑。在这种环境下,工作变得高度规范化,个人的主动性往往被程序化的要求所替代。

  • 现代教育系统:在当今的教育体系中,学生的学习方式和行为往往被高度标准化。每个学生都被要求遵循相同的教学计划和考试标准,个性化的教育和多样化的教学方法往往被忽视。学生在这一体系中感到自己不仅是学习的主体,更是被规定的对象,他们的兴趣和发展往往无法得到充分体现。

  • 消费社会:在现代社会,消费行为越来越受到广告和市场营销的引导。虽然表面上消费者的选择似乎更加丰富,但实际上,他们的消费决策常常受到无形的市场力量的操控。从品牌到广告,再到社会潮流,所有这些因素都在无声地塑造着消费者的选择,使他们的“自由”变得相对受限。

官僚制的基本特征之一是“非个人化”,即“对事不对人”。为了追求效率,个体被简化为一些标准化的指标,而与其复杂的个人背景和特性无关。这种做法的好处在于,复杂的、无法量化的个人因素被转化为可以计算的数据,进而使得系统的运作更加高效。

电商平台在推荐商品或处理交易时,同样不需要了解客户的个人需求。平台关注的是客户的购买历史、浏览记录、搜索习惯、地理位置等数据。基于这些数据,通过机器学习和推荐算法,平台能够向客户推送可能感兴趣的商品,进而提升销售转化率。例如,用户经常浏览和购买运动装备,平台便会推荐类似的商品,而不是考虑用户购买的具体原因或背景。

虽然这种“非个人化”可能显得冷酷无情,对于具体的个人来说,似乎缺乏人性化的关怀,但从整个系统的角度来看,这种做法确保了在最短的时间内高效处理大量任务,实现了最大化的操作效率。

“现代的铁笼”所带来的弊端,是它逐渐造就了片面化的社会关系。在这种体系下,人与人之间、人与组织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变成了一种冷漠的商业供求关系。一个显而易见的例子就是“人力资源”这个词。如今,这个词已经成为日常用语,似乎再普通不过了。但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人会被称作“资源”?人类究竟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可以被量化和利用的资源?

我们常谈“自我发展”,但你是否曾反思过,为什么我们要追求自我发展?有人可能会说,是为了提高“竞争力”。这句话看似平常,似乎没错,但仔细思考,我们会发现其中潜藏着一个深刻的问题:人已经变成了一种“商品”,在“买家”面前相互竞争。在这种背景下,自我发展不再是为了追求个人的内在成长或自我实现,而是为了提升自己作为商品的市场价值。因此,我们才会听到“人才市场”这样的说法——在这里,“人才”被视为可交易的商品,而这背后则是对人类尊严与独立性的某种剥夺。

这种现象使得现代人陷入一种“无意义的合理化”中,生活变得越来越机械化、标准化,人们的内心世界和人际关系变得冷漠和疏离。

现代社会强调个性与自由,表面上提供了众多选择,但实际上,我们并没有真正的机会去提高自主性,去发展自由而丰富的精神和人格。因为我们面临着一个迫切的任务,那就是社会对“零件”的要求——我们必须在激烈的竞争中,成为合格且优质的零件。这正是“铁笼”比喻所蕴含的深刻含义。

如果没有这个“铁笼”,就不会有现代社会的物质优越性,也不会有建立在物质基础上的文明。“铁笼”虽冷酷无情,但它为社会的高效运转提供了基础,创造了大量的工作机会,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物质和文化产品。正是在这个“铁笼”的框架下,我们解决了困扰人类数千年的问题:贫困、匮乏、奴役、疾病……这些问题的缓解和消解,使得现代社会得以持续发展。

“铁笼”是冷酷的,但他同时有是现代生活的基础和保障。铁笼束缚我们,但也庇护我们。且他用来束缚和庇护我们的是同一个东西——“非个人化”。

最后

面对现代社会的理性化进程,韦伯为我们提供了深刻的反思。尽管理性化推动了物质文明的进步,但它也让我们失去了传统社会中的神秘感与终极价值的统一,带来了价值多元化和意义迷失的困境。在这种背景下,现代人常感到焦虑和无意义,似乎在追求效率的过程中,丧失了对生活本质的深刻反思。

韦伯并没有为这一困境提供简单的解决方案,而是提醒我们正视这种“铁笼”式的现代性。他认为,现代社会的“诸神之争”无法化解,不同的价值观和信仰之间无法达成共识,我们只能学会共存,并尊重他人的立场。这并非放弃思考,而是保持冷静、理智与宽容,尤其在价值观的冲突面前。

正视这些真相,了解这些真相,我们才能不为简单的利弊所困扰,而是诚实地面对全部的事实。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思想成年”。现代世界或许荒凉,但韦伯要让我们在清醒中保持坚强,或者说,由于清醒才能获得真正坚强。

破除悲观,获得清明,达到从容——这才是韦伯思想带给我们真正的启示。罗曼罗兰说过一句话:“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在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我们现在做的,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


参考资料:

  • 马克思·韦伯 (Max Weber). 《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

  • 刘擎. 《西方现代思想讲义》. 北京:新星出版社,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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